第十八章 大湖断裂(3)-《原野藏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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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今天干活的架势,我就知道你非得求我不可。怎么样?咱们一起干一段时间?靠这几个老头,这点活能磨到牛年马月去。下午,我去给学校说说。"
"行!"
"走!"
"去哪儿?"
"吃饭。"
傍晚来得这样匆匆,天边烧红的霞色很快隐入了远方大山的背后。县城变得清静起来--店已关门,人已归家,汽车站已没有车辆往来。那条孤零零的长椅又将成为程世良安眠的地方了。安眠?他怎么能够安然眠于梦乡呢?下午,当他再次去学校拆房时,有人婉言谢绝:"人手已经够了,你还是到别的地方去看看有没有活儿吧!"他愕然了。他没有再见到金库,那几个拆房的小工也没有和他搭话,劝他走开的是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他黯然离去,但他没有走远,站在校门口,等待着金库的出现。然而,这种平静的等待却被心口和小腹突然出现的一阵绞疼扰乱了。他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肚子已经饿瘪,可中午,金库一下子让他灌进了四大碗汤面。他捂着肚子,蹒跚着离开校门,来到车站的长椅上,那被疼痛折磨出的汗珠已经挂满了前额、鼻翼。
他坐坐,站站,走走,望望。望那渐渐变得朦胧了的流动的云翳和山脉,山那边当然还是山,他的家就在云翳之下的大山之中。此刻,他觉得他已经离开家很久很久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孤寂使他想马上回去,回到那虽然贫寒却可以得到琴儿关心的家中。他真的朝前走去。他想,与其在这里忍受病疼,不如一步步挪回去,挪一夜,再挪一天,总会挪到的。他走着,突然觉得身上阵阵发冷,是那种只有隆冬冰凉的炕上才能感觉到的冷。他不住地打着寒战,双腿也骤然感到阵阵发困,尤其是膝关节的地方,仿佛脱了节似的有一种说不出是疼是乏的难受。他猝然停住了。等他再次回到车站长椅上时,那种说不出滋味的难受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全身的每一处关节、每一块肌肉。他用衣服前襟裹紧了身子,颓然歪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想,只想冬日家中那偶尔会有的发烫的炕,只想面前如果有一堆窜动着火苗的火,那他就会滚到火里,任火苗舔焦自己的皮肤。
晚风拂来,带着浓浓的烟火味儿。这味儿使他明显地意识到自己是万万不能这样呆到天亮的,即使死,也要死在别人(不是亲人熟人也好)面前。他身不由己地朝学校走去,好几次都差点被坑坑洼洼的路面绊倒--不是路不平,是自己的腿太软了。他来到学校门口,朝里望望,迟疑着走了进去。可是他没有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反而像做贼一样悄悄隐入了房影遮去微淡星辉的黑暗处。他希望见到却又羞于见到高佩莲。又一阵腿软,他差点跪倒在地上。他鼓鼓劲,站定了。这时,他听到身旁草丛中骤起一阵沙沙声。在他扭过脸去的同时,草丛后面忽地站起一个人来。
"谁?"
"我。"
"你是谁?"那人在紧裤带。
"我……"程世良听出那人是个女的。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做出迅速离开的样子了,浑身打着哆嗦,异常清晰地让对方听到了自己上牙碰下牙的"咯咯"声。
"你要做什么?"
他移动了身子,抬脚朝一边走去。当他迈出第二步时,沉重的脚绊住了一墩草根,"咚"的一声,整个身子便重重地倒向黯夜遮罩着的草丛。
"来人啊--"那女人突然大喊起来。她以为他是向她扑去的。
他听到了这喊声,心里一阵发怵,但他没有能够马上爬起来。
"他……他……他想……"还是那女人走了调的余悸未消的颤音。
程世良爬着坐了起来。
"好大胆!跑到女生宿舍后面耍流氓来了。"
"打!"
脚,都是些穿球鞋的脚。程世良不知道朝自己伸过来了多少只、多少次。他的头开始疼了,接着是大腿和腰肢。他展展地躺在地上,这边踢过来他朝那边滚,那边踢过来他朝这边滚,嘴里不由自主地哼哼着。然而,这并不是求饶,在挨了第一脚的时候,他脑子里就已经闪过今夜就死在这里的念头了。
"别踢啦!你们别踢啦!"那女人突然变了腔调。
人们住脚了。程世良的身边四周出现了一阵粗声喘息的合奏。
"佩莲,到底咋回事?"
她没有回答,蹲下身子,头伏得低低地朝他脸上看看。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快!快过来呀!把他抬到男生宿舍。"
那些人仍然大眼瞪小眼地站着不动。她使劲扳住他的肩膀,想抬他坐起来,但她的劲儿太小了,只扳得他全身动了一下。
这时,程世良才慢慢睁开了眼睛,望望上面的人头和天上的星光,咬着牙翻了个身,然后才慢慢撑着身子,斜坐了起来。他看到不远处那个敞开门的豁亮的房间里走出一个老汉来。不知哪来的劲,他竟然站了起来,踉跄着朝前走去,走了五六步,便一头扑向那老汉的怀里。
"金库大叔……"他嗓子哑哑地叫了一声,禁不住悲声嚎哭起来,"亲叔啊……"
程世良在民工房里住下了,一住就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中,有两天他是卧床不起的,吃屙全靠金库大叔伺候。医生也是由金库大叔请来的,说他的病是肠胃炎引起的重感冒,给他打了一针,开了一些药。程世良从未打过针吃过西药片儿,一吃就灵验。第三天他就可以下床干一些扫屋、提水之类的轻活了。只是大腿和腰部被踢得太重的地方仍然会出现阵阵隐疼。
第五天,程世良表示要离开这里。金库大叔指着东倒西歪躺在床上歇晌的民工说:"你们都是世良的长辈,你们能不能帮他个忙,就算是帮我。"
那几个人愣了,因为金库大叔还从未这样严肃地对他们说过话。
"啥忙呀?"
"世良让学生打了。这是因为学校没好好教育学生是不是?那这医疗费是不是应该学校出啊?"
"那还用说!"那天在房顶战战兢兢揭瓦的老汉说。
"可是人家不出。"
"你金库面子大,给学校领导说说嘛!"
"说了!我说,学校要是不出医疗费,我们几个就都不干了。"
几个民工瞪起眼,互相看看。半晌才有人吱晤道:"这怕不好吧!丢了罐罐有盆盆,人家还怕再找不来几个做小工的。"
"不会。我们是月初来这里接的活儿,今儿是十六号,十六号以后他们就得发全月工资。我们一走,他们不就白撂了将近两百块钱么?可世良的医疗费才多少?大不了三四十块。"
"万一……"
"万一人家要面子不要钱,从今往后,有我金库吃的,就有你们挣的。"金库拍胸道。
人人都不言语了。
果然,翌日下午,当金库带着程世良再次去交涉时,人家拿出了早已数过放好的三十七元钱。金库大叔接住,连句客气话儿也没说,扭身就出了办公室。然后,站到院子里,等程世良跟了过来,便抽出五元钱:"这个你装在身上零用。别的我替你保管。"
程世良眨眨眼,没有吱声。可他那迟迟不伸过手来接钱的举动,表明他不愿意金库大叔为他保管钱。
"拿着呀!"
他接住了。他突然想到他能有这五元钱也是大幸。那医疗费是金库大叔出的,钱应该全归金库才是。令他纳闷的是,给他打的那一针、吃的那几片药竟值这么多钱!
"我看你不要这样急着回去,回去做啥?"金库见他将钱揣好了,便道。
程世良自从挨打之后似乎变得深沉了、内向了。他点了点头。
"你年轻,脑子灵,手也不笨,倒是应该学点技术。"
程世良又是一阵点头。
"你有门路?"金库故作诧异地道。
"没有。"
"那你点啥头?"金库大叔有点火了。在他的预想中,程世良应该马上哀求他帮忙才对。
"?"
"愣啥?你到底想不想学?"
"想。"
"那你得请我的客。"
"好。"
"好个屁!你有几个钱?你应当说,等我学成了手艺,摆一桌酒席报答亲叔你。"
程世良面无表情地说:"对!等我学成了手艺……"
金库大叔长叹一声:"我看你是叫人家给打傻了。嗐!挨一顿打算啥?当初韩信……算啦!说这些你也不懂。总归一句话,不栽跟头不知疼,不饿肚子不想娘。要在社会上立定脚跟,站稳身子,不栽十个跟头就别想办到。明天,我领你去拜个师傅。人家是县农机站修理拖拉机的。将来以后,不光在你们日月村,就是在全公社,你都是机器大拿。"
程世良听着,脸上泛起一层笑意来:"全靠你啦亲叔。"他的话很干脆。
金库"嘿嘿"笑了。
天上的星闪着寒光,和脚下的冰块一样,那在夜幕中呈现于眼前的,是令人颤栗的冷色。风声凛冽,带着凄哀的鸣叫,打在脸上、身上。
冷啊!
三个人,谁也没有经受过这样的冷冻,尤其是高佩莲。在她过去的想像中,冷不过是少穿了一件衣服罢了。可现在,衣服,哪怕是一件褴褛的褐衫呢,已经成为幻想中异常遥远的东西了。和别的姑娘一样,在穿衣打扮上,她首先考虑到的是美观,其次才是保暖。因此,在这高原的冬日,她也没穿那种会使她的身段失去优美线条的棉袄。一件浅黄色的高领毛衣,外套一件束腰的滑雪衫,那颜色是该年度世界流行色之一的米色。这扮相搁在离省府僻远的县城里,当然是够"帅"的了。可在满脑子充溢着对死亡的恐惧的时刻,在气温下降到零下二十九摄氏度的漂浮的冰面上,那衣服,那衣服的颜色却引起了她的憎恶--和冰色一样,米色也是冷色。而她却被这冷色裹缠着,越缠越紧,越缠越冷,浑身颤抖,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来。
难道,就这样完了?她想,人生每时每刻都面临着选择。她曾为这种选择苦恼过,也曾为有这种苦恼而对自己大为不满过。可现在,她想到的只是,她需要生活,哪怕这生活带给她万种坎坷,千般愁怨,无数痛苦呢!或者,更具体一点,哪怕让她沦落为像母亲那样的被山乡狭小的天地拘禁得无识无见了的农家妇女,去过那种日日伴随着贫困和忧愁的艰难日子呢!她记得她上大学的第二个暑假,她先回到县上,再拉上父亲一起去日月山乡和母亲团圆的那天晚上,母亲趁着父亲因为女儿回来而高兴的机会,小心翼翼地说:"人家外路干部无光无彩也罢,有罪有过也好,到时候,官服一换,屁股一拍,眼睛一闭,远走高飞啦!你哩?你是日月村的人,也得落个人情,揽个人心。将来以后,你干不动工作的时候,回村来住,腰也挺得起,腿也打得直。"
"你要我咋去落这个人情呢?"
"我听说,老百姓过日子也可以贷款。"
"贷款?嗐!虽然国家有规定,但我放羊还要看草坡,给日月村人贷款,谁还得起呢!"
"爸爸,你也别太抠了。"佩莲漫不经心地道。
"我抠?我抠是为了自己么?你上了大学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身为国家干部,执行政策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叫国家吃亏。借了国家的钱还不起,这不是变相地挖社会主义墙角么?"
母亲默然了。而佩莲却已把思路转向她所关心的父亲将由副县长元服初荣为县长的传闻上。
说真的,连她也认为母亲是在操闲心、管闲事。
高佩莲想着,猛抬头,忽然看见程世良朝自己跑来。
"你也跑跑,别等着冻死。"他从她身边一晃而过,留下了这样一句硬邦邦的话。
她愕然了。片刻,她过去,又对父亲讲了同样的话。父亲惶惑地摇了摇头。这种神态使她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爸爸,"她哀哀地道,"你说,我们……"
高清阳摇着头,打断了女儿的话,长叹一声,"我后悔啊!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高佩莲迷惘地望着父亲愁苦的脸,片刻,轻声道:"你要是听听马书记的话就好了。"
"不!马文骅不让我来冰面,是不想让我追究那六千块钱。我是说,当初就应该把程世良和那个叫金库的一起留在县上。"
沉默。脚下银色的浮冰,在湖浪的推动下,微微抖动起来。高佩莲吃惊地尖叫了一声,而这叫声也使高清阳的神色变得紧张了。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自己的女儿,高佩莲也紧紧拽住了父亲的衣袖,仿佛这样以来,即使冰层破裂,他们也会免遭不幸。直到他们看清,那个凶悍的程世良仍然不紧不慢地在冰面上奔跑的时候,才互相松开了手。
沉默,久久地沉默。
不知什么时候,父女两个又坐到冰面上了。
"起来!"是程世良的喊声。
高佩莲惊怵四顾。
"起来!"程世良喊着,走了过来,"你们想做个冻死鬼?那还不如现在就跳到湖里去。"
父女两个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高清阳点点头,慢慢扭身,离开了女儿。但他没有像程世良那样用跑动来增加热量,而是边走边轻轻跺着脚。他怕漫无轨迹的跑动,会使自己再一次陷进冰窟。
程世良望着他的背影,苦笑了一下,又看看面孔呆痴的高佩莲,犹豫着将自己罩在夹袄上的那件短大衣脱了下来。不知为什么,越是在直面她的时候,他就越可怜她。她很美,即使在愁眉苦脸的时候。
然而,高佩莲并没有接受这种带着恩赐意味的慷慨。她望了一眼程世良那在寒风中抖动的夹袄,扭转了身,脚步迟滞地朝一边走去。
程世良望着,愤愤地披上了大衣。但他没有意识到,高佩莲是朝浮冰的边缘、那可以忘却一切的境界走去的。直到她的身影被冰面上飘逸而起的夜阑遮去了的时候,他才明白,这位孱弱的姑娘要干什么了。他飞快地朝前跑去,震得冰面发出一阵"嗡嗡"声,而这声音也使高佩莲放慢了脚步。
"站住!"
她遵命了。
"你……"
她又迈动了步子。可这时,他已经一个箭步,跳到了她面前,急转身,张开双臂,拦住了她。
"没出息!"他骂道。
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出话来。
"没出息!"他又道,但这次是冲着急速撵过来的高清阳的,"你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住,你还想管一个县?"他说着,一把将呆立着的姑娘推给高清阳。
高清阳长长地叹口气,拽住女儿的衣袖扭转了身子。
"怎么,你不服气?和你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比,我能给你当县长。"
高清阳脸红了。但这绝不是害羞,而是恼怒:"你……混蛋!"
"除了骂,你还有啥本事?"
"有!"
"有?好吧!脱下我的裤子来,你有本事自己去搞一条吧!"
"……"
"脱呀!"
"脱!我就脱!你这条臭裤子。"高清阳被激怒了。他解开裤带,三下两下扒下裤子,然后在手中胡乱揉成了团,忽地朝程世良扔过来,扭身走开了。
程世良愣住了。
半晌,他轻轻过去,将裤子塞到高佩莲手里,又轻轻推了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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