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大湖断裂(1)-《原野藏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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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德,你要怎样就怎样,对我,没啥,可别对世良……"
"我要你上炕!"他吼了起来。
"啥?"她没听明白。
"我要你……"他的面孔突然变得和善了,慢慢起身走了过去,又慢慢伸出了胳膊。
琴儿惊呆了,马存德仿佛有理由侵犯她,有理由使她在道德上蒙受来自良心的指责。凭什么?凭他撵走过一只威胁自己生命的狼?还是……不!不!她一把推开了马存德,朝后退了几步。
"笃笃笃!"有人敲院门。
琴儿打了个愣怔,赶紧跑出房门,又突然踅回来,慌乱地望着马存德。马存德会意了,四下看看,忽地掀开门帘钻进了厨房。她瞪眼看着那悠悠摆动的白布门帘,等又一阵敲门声传来之后,才扭转了身子,上前开院门。
"老乡,高清阳高县长的家在哪?"
"沿着道儿往前走,过去五个大门,有一条巷子,巷子里那个砖大门就是。"琴儿道。
那人点点头去了。琴儿把门关上,刚一回身,就见马存德冷笑一声说:"他打听高清阳?他不在家!"他烦躁地皱皱眉,"他在冰面上。"
"他去湖上了?又要撵渔郎了?"
"他被隔下了。"
"?"
"隔下了,隔在湖里了!"
"世良呢?"
"也……"
"你……为啥不早说?"
"……"
"你是在骗我吧!世良没隔下,高县长也没隔下?"
马存德摇摇头:"我亲眼看见的。"
"啪"的一声,马存德的脸上实实在在地挨了琴儿一巴掌。他后退了儿步,还想说什么,就见琴儿疯了似的朝门外跑去。
马存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他跳出院门,朝琴儿撵去。
辽远的乳白色湖面的西端,奔涌而来的块状菱形的大气,厚厚地罩去了远方驼形的山脉。浑似冰岸的平展而无限延伸的高天云烟,缓慢而逼人地压了下来,像一块一块结实的偌大的水泥预制板,在菱形大气的支撑下,搭起了一座空荡荡无限大的房子。这房子有无数巨形孔窍,四面通风,风带沙砾,沙铺冰面。
似乎这就是世界,毁除了繁华,恢复了枯寂,消逝了五彩,趸回了本色的原来的世界。这世界只有三个人。三个人分成两个营垒,在大气的怀抱里相遇了。在互相对峙的一瞬间里,只有那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高佩莲不怎么清楚这种对峙的意义。也就是说,至少在程世良看来,高清阳便是灾难的象征,便是给日月村带来荒凉和贫瘠的一个无所不包.无所不能的凶神,便是整个伴随着日月村庄稼汉们的艰难而困苦的岁月。
高清阳的脸色异常难看,两眼明显地竖成一个八字;那眼波和这冰下水波一样,是闪着寒光的冷波,嘴唇紧抿,但给人的却是一种随时就要张开的感觉。
终于,那嘴唇张开了:"你们是要鱼不要命哪!我给你们说过多少次,农民,首先要本分。看你这副样子,哪像一个社会主义的农民,简直是刁民!"
"是刁民又咋啦?谁不知道自己的命金贵?可你要命肚子就不答应。"程世良说着,突然想起自己那几千块很可能已经被高清阳没收了的钱,"你们见不得农民有钱,农民的钱不是偷来的,是苦来的……"这时,他看到高佩莲那样冷漠地望着自己,不知为什么,突然住了口。
"这里不是你摆大道理的地方。走!我们到村里去说。"
"走就走。我又没犯法,你能把我吃了。"
一行三人,快步走向湖岸。要不是女儿东张西望地观赏着冬日湖上冰封了一半、水漾了一半的景色,高清阳一定会撵上走在最前面的程世良,边走边训斥他几句。在他当干部的生涯里,似乎离开了训斥农民,就算不得在正儿八经地工作。他训斥惯了,无论自己说出怎样刻薄的话来,都感到无所谓。但程世良是有所谓的,高清阳说他是"刁民",他就要刁出个样儿来给他看看。他知道高清阳是循着自己走过的地方跟来的--高清阳胆子大,敢冒险追他到冰岸深处。但高清阳也一定知道初冬的冰层是很薄的,自己瞎走,难说不会陷进冰窟。程世良突然左右拐了起来,走出了一个"s"形的大弯,然后又直直走去。他的脚步放慢了,他在等待自己预想中的那一声惊叫。就在他走过的"s"形的弯道边,有几个前几天渔郎们打出来又封冻了的冰窟,那冰窟上面的覆盖层很薄,没有冰上打鱼经验的人是看不出来的。半晌,他还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不禁回头瞧了一眼,只见高清阳和高佩莲已经踏上这"s"形的轨迹,正在慢腾腾接近自己这种报复性的安排。他不无得意地撇撇嘴,可他马上又怔住了。他朝他们大喊一声,惊得那父女俩怵目而立。
程世良松了一口气,懊悔地揪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他怎么就忘了,高佩莲会紧紧跟着自己的父亲呢!高佩莲,这个灵灵秀秀的姑娘,这个在程世良眼中已变得缥缈虚幻了的城里来的女性,她有什么错呢?父亲给了她肖似他的脸盘,也许并没有给她肖似他的性格和做派。程世良朝他们挥了挥手,看他们没有搞懂自己的意思,便快步朝他们走去,刚走了几步,便猝然停住了。他听到了来自湖岸的喊声。这喊声是那样急促、惊慌,尽管程世良听不清喊的是什么,但他马上预感到了一种不祥,一种浑身为之一抖的恐慌。
他急转身,撒腿就往湖岸跑去。
然而,晚了。就在岸上的那个人朝他们喊出第一声时,就已经晚了--冰面已经离开湖畔沙地约有五十米。程世良立到冰面边缘,目瞪口呆地看看。片刻,他又撒腿朝回跑去,远远看到高佩莲正搀着父亲缓缓走来。
"到死也不知命金贵。"他骂了一句,迎着他们走去。"完了!我们完了……"
那两个人惊愕地站住。
"还不过来,停住干啥?"程世良大声道,他压根就没去想,过来做什么呢?走出冰面?除非这北风突然转个向,但这种情况也许只会出现在那荧荧烨烨的华彩梦中,他放慢了步子,一直走到他们跟前,这才看清,高清阳的下半身已全部被水浸湿了。
"咋回事?"
"爸爸掉进了冰窟,要不是我拉得快……"高佩莲代为回答。
如果在平时,程世良一定会哈哈大笑的。可这时,他心跳得异常厉害。他觉得高清阳还不如刚才掉进冰窟窿里死去。那是突然的,来不及悲伤的,因而也是痛快的。而现在,他只好和别人一起饱尝恐惧,饱尝悲哀,饱尝等待死亡的一切痛苦,然后慢慢死去--或冻死、饿死,或冰裂人翻,去做鳇鱼的食物。
程世良一声不吭了。
高佩莲望着他,高傲地甩甩头,将零零乱乱耷拉在自己胸前的头发抛向身后,松开搀扶父亲的手,从这个庄稼人面前一晃而过。
高清阳还是刚才那副训斥人的神色,瞪了程世良一眼,道:"快走!"
程世良苦笑一声:"走!咱们都走,但愿老天保佑。"高清阳的态度使他不想说出那个马上会使这位县太爷变得六神无主的消息。
真是六神无主。看到了自己危险处境的高清阳,在呆愣片刻之后,突然回过身来,又是挥手,又是跺脚:"我啊我!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呀!"他"啪"地一掌击在自己的前额上,"我……我倒霉就倒霉在你手上。"他忽地扑向程世良,撕住他的领口,使劲摇晃着。
程世良也火了。
高清阳高县长在怨他,怨他使他们父女两个陷入了死亡的绝境。可是,程世良怨谁呢?他此刻再明白不过了。如果不是高清阳像一个土皇帝那样在整个公社、在日月村搞他那一套劳民伤财的把戏,日月村的人绝不会来冰面上吃这种祖先没吃过的苦头的,因为即使不遇到险境,那半蹲在冰面上,迎着冬日凛冽的风,敲冰窟、下渔网、捞湖鱼的景况,那晚上蜷缩在沙山那边的沙窝窝里,任沙打风吹,任冷凉空气折磨的苦楚,就已经使他们恨不得一头撞向冻硬的半月形沙丘,终此一生了……
程世良想着,顾不得去照顾高佩莲的面子,甩开高清阳的手,忽地伸出了胳膊。
这是第一次高清阳作为一个农村领导干部受到了一个庄稼人的教训。庄稼人,都应该是老老实实的,听话本分的,别说打干部,就是对干部们尤其是他这个"父母官"的话,违拗半句,也是大逆不道的。"你--你要干什么?"他的眼睛从未瞪得这么大过,黑色的眸子也从未有过这种让人顿然想到鬼、想到面目狰狞的门神的凶光。
程世良纹丝不动,只是他的眼睛也变得凶光逼人了。牙齿紧紧咬在一起,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他又一次攥紧了拳头。如果不是高佩莲过来,胆战心惊地用身子护住父亲的话,他一定会让高清阳抱头鼠窜的--程世良想好了,他要打对方的头,让对方在自己的拳头中清醒过来,冷静地面对现实,面对死神的逼近。
"你怎么打人?"高佩莲的眼光变得哀婉了,可怜了。
程世良浑身的肌肉突然松弛下来,拳头慢慢地放下去,松开了。他痛苦地摇摇头,长叹一声。
就在这一刹那,高清阳也突然变得清醒起来。他紧紧抓住女儿的手,悲叫一声:"佩莲!"两行眼泪便止不住滚落下来--他突然想起了佩莲她妈,那个很少得到过自己关心和照顾、在寂寞中度过了大半辈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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