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艳龙(2)-《原野藏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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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吃你?呸,肉臭身子脏,我嫌恶心。"

    "我脏?鸦雀相喜鹊,也不看你有莫有白肚儿。比起你老娘,我是人上人。你老尕财的先人不是畜生,就养不下你这头老叫驴。"

    "你先人给畜生垫肋巴垫惯了。拿上镜儿了照一照,你像啥?你丫头像啥?"

    这一句骂完了莫有回音,老尕财有些得意,以为自己骂仗骂赢了,正要寻词儿接着再骂,忽听吱呀一声门扇响,穆家婶子倒攥一根鸡毛掸子跳出来。

    "你说我丫头像啥?"

    "卖屄货,你还有脸来问?"

    鸡毛掸子嗡嗡嗡地飞起来。老尕财丑丑地骂着,扑过去抓住对方的手。两个人扭成一团。尕存姐出现了,惊怕得大声喊叫。鸡毛掸子掉在地上。高通达颠出家门,抖抖索索过去拉仗,刚迈出两步就听脚下咔嚓一声响。这声音惊醒了穆家婶子。她忙丢开老尕财,回身拾起已成两截的掸子,痛心疾首地朝高通达掷去。

    "哎哟哟,我这掸子四毛六。"

    紧跟在高通达身后的见河看爷儿挨了打,不假思索地抢过去怒视掸子的主人。趁这机会,自觉吃了亏的老尕财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扬手砸去。但那石头却违背他的意愿,绕过穆家婶子的肩头,实实在在夯击到见河头上。见河锐叫着连连后退,就要倒地。尕存姐跑过来用稚嫩柔软的胸脯牢牢支住他那硬邦邦的身躯。高通达见孙娃挨打,早已乱了方寸,双脚乱跺,哭不是喊不是。见河迅速立稳,想要扑上前报复。尕存姐却伸过手来,在他头上又揉又搓。老尕财见打错了人,顿时有些犯傻。而穆家婶子却被穆狗保死死拽住。她挲着那夭折了的掸子号闹不止。高通达突然有所清醒,歪歪扭扭走过去,一把推开尕存姐,撕扯着见河朝自家走。这时,见河头上明晃晃地有了血迹。尕存姐忍不住掏出手绢,过去要给他揩擦。高通达一声炸喊:"你不要脸,我还要哩。"尕存姐浑身一阵哆嗦,戛然止步。穆家婶子越号越气,将两半截掸子摔向老尕财。老尕财两脚踢回去,用教训的口气吐着恶言恶语,体体面面撤退了。回到房里,他又在窗口吼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狗日的,你等着。"

    "我不等,不等,是人养的今儿就把我打死。"

    穆家婶子说着不解恨,又回身一巴掌扇在穆狗保脸上:"老驴,要你做啥?你婆娘受欺你看笑话。我日你祖先,老驴。"骂着还要打,尕存姐扑过去死死抱住:"阿妈,你别打阿大,是我惹的事,我不好。"

    穆家婶子再次找到了出气筒,将最后一巴掌扇向女儿的脸,拖着哭腔骂道:"不争气的死丫头,你叫你阿妈怎么活人哩。"

    尕存姐悲声痛哭。这时,走进来两个穿警服的人。蓦然之间,整个世界变得鸦雀无声。

    四合院里的嚣嚷引来了一场不紧不慢的雪。冷凉的空气中,老城市场上的小吃摊冒出愈加诱人的热气。

    "焦巴儿,焦巴儿,焦巴儿热洋芋。"

    "油炸糕,红糖拌猪油,核桃仁儿加芝麻。"

    "冰糖冬果--"

    "嗞油包子吃来。"

    "酥合丸,酥合丸,二毛一斤,一个三毛。"

    "馓子狗浇尿,油漉漉儿的馓子狗浇尿。"

    "喝来,破布衫。"

    "念书人的麻绳儿,要当孔夫子就吃来。"

    摊主们首先在喊声上争着高下,制造着声势,朝气蓬勃,个个是**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他们的。传统食品,风味小吃,旧风俗里又掺杂了新习惯。那被称作狗浇尿的油饼,过去是西宁人的春节家庭食品,如今长年累月小山似的摞在路边几案上。青稞粉擀面,越擀越烂,最后像一件破布衫铺在案板上,揪碎下锅,再加些白菜萝卜。过去西宁百姓以此当晚饭,几乎天天不离口。如今人口剧增,草原上的藏民们需要更多的青稞粉做糌粑,而土地却越来越少,越来越瘦,城里人的破布衫也就变得稀奇贵重了。三十岁往上的西宁人不凭胃口凭感情,凭过去的怀恋,也得吃上一碗。还有那麻绳儿,用白面搓成指头蛋大小的空心卷,加进粉条葱丝肉丁胡萝卜块,是学生上学前或假期开学前必吃的面食。老话说:"吃了麻绳儿,多个心眼儿,念书写字有窍门儿。"现在呢?麻绳儿失去了意义,人人都吃,天天都有,但知书识礼、明经问典的人却越来越少。而酥合丸出现在街面上,却是生活进步的见证。这东西用糯米粉制成,包有糖馅,过油后笼蒸而成,盛到盘里后,撒一层白糖和橘皮青红丝,精制讲究,是席宴上或高门大宅里的人品尝的佳品。昔日王公独享,今日你我得尝。那黄灿灿的美味一笼笼摆在寻常人面前,谁有票子谁享受,莫票子的也可以闻闻香气、饱饱眼福。

    阴历十月的最后一天,老城人倾家出动,浪商店、逛市场,意为观财日,观了财才能选财,才能干来年发财聚财。规矩使然,人人不敢轻慢,反正是动眼动腿耗费精神的事情,精神又不算投资,越穷越拿得出花得起。不过,老年人是老做派,虔诚地出门上街,仔仔细细看这观那,认认真真品头论足,有舍得花钱的,也有操着两袖干逛的,逛乏了,回家吃饭,仍然是不见荤腥的酸菜萝卜、开水馍馍。青年人却是为了凑热闹、看红火。有钱莫钱,光光头儿过年,只要有钱剃头,心情便格外的舒展畅美。

    穆家两口子带着女儿尕存姐已经转悠了半晌午。老两口精神大,依然观望不止。尕存姐却渐渐莫了兴趣,悄悄和父母拉开距离,混进人群,兀自走路。但她又不想离开市场。这儿好歹有人有声有喧哗,回到院里,冰清水冷,连个说话的人也莫有。以往浪街逛市,她总是和观保、见河在一起,嘻嘻哈哈、谈天说地,偶尔生气,也会换来他们的赔礼道歉,你哄他笑,让她转忧为喜,就是不吃不喝,也是甜丝丝的。况且有时他们还会买一碗醪糟三个人喝,买一根冰棍三个人抿。高高兴兴回家去,走一里路,说十里笑话。现在呢?啥意思也莫有了,只有那揣在兜里的皱皱巴巴的两毛钱,时不时惹她用手捏一把。钱是观保给她的,一共给了三毛。那一毛早花了,买了三颗水果糖,她和观保一人一颗,剩下一颗她留给了见河,但见河不来找她,她就忍不住放进了自己嘴里。

    尕存姐左顾右盼,又闪过羊杂碎铺儿,饭疙瘩摊儿,肚里便咕噜噜一阵响。大概那摊主听到了这叫声,扬起一张红润的脸,殷殷勤勤招徕她:"姑娘,吃一碗曹酒。"

    她不由地停下,侧着头看身后的人,摊主以为她在挑选摊位,忙又道:"来啊来啊,我这里好,有凳子歇乏。"

    她犹豫着过去,看那曹酒在一口大铝锅中滚沸,肉末粉面汤里,蹦蹦跳跳着豆腐、粉条、黄花、木耳。她掏出两毛钱。

    "一碗两毛五。"

    "又涨价了?"

    "现在除了人,啥不涨价?"

    她捏起钱,旋转脚跟。

    "别走别走,不吃满碗吃半碗。"摊主话莫说完,两勺子曹酒便舀进了碗里,双手捧过来,由不得你不接。

    尕存姐交过钱去,端碗就喝。刚喝了几口,穆狗保两口子就出现在她身后。他们观兴正浓,从市场那头又转回来,一见女儿花钱解馋,两张脸四只眼上的惊愣气恼、猜测忧急便不知怎样显露是好。待女儿一放碗,穆狗保上前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拉转就走。来到一个背旮旯里,他扬眉瞪眼:"钱是哪来的?"

    "拾的。"

    "屁谎。拾的?拾了多少?"

    "三毛,不对,两毛。"

    "嗯?"

    "我是说,我拾了三毛,花了两毛。"

    "那一毛来?"

    "给掉人了。"

    "给谁了?"

    "一个寻口(讨饭的)。"

    "穷外甥倒给富阿舅散起了年钱。寻口来?"

    尕存姐装模作样地左右张望:  "知不道哪去了。"

    "去,快寻去,把钱要回来。"

    穆家婶子凑过来:"算了算了。寻口说不定是个化缘的菩萨。丢了财,保了命,反正是一物降一物。"

    "观财日可丢不得财啊。"

    "已经丢了,说啥也莫用。尕存子,去,把那两个酒瓶瓶给我拿来。"

    穆狗保眼睛一亮,顺着穆家婶子手指的方向瞅去,果然看见有两个年轻人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猜拳行令,酣酣畅畅喝着啤酒。五瓶啤酒,有两瓶已经腾空。他推一把女儿,见她忸怩着不想过去,便朝前急趱。想要那两个空酒瓶的不止他一人,他绝不能慢腾腾的丧失良机。一个瓶子可卖六分钱,二六一十二,比尕存姐丢了的还要多两分。

    "姑舅哥,把空瓶给我。"他朝他们躬躬腰。人家不理他。他怯怯地俯身拿起空酒瓶。人家还是不理他。他试着后退两步,看他们只顾划拳根本莫心思理睬,便急转身,赶紧返回。

    尕存姐气呼呼瞪他一眼,抬脚就走。她觉得阿大给她丢了脸。

    "回来。"穆狗保吼道。

    她停下。

    "别忘了公安局叫你去一趟。"

    "我不去。"

    "你不去我们去。"

    尕存姐不理睬,朝前走去。穆家两口子互相望望,悄没声地走出了市场。他们心里揣着一个秘密:那天晚上,公安局的人来到他家说,受害人或者受害人的家属如果能主动揭发李观保的罪行,政府将对他们给予奖励。而现在,上午十一点钟,是他们约好去公安局的时辰。

    尕存姐不理睬阿大阿妈,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在乱哄哄扰攘不止的人群里觅到了见河的身影。

    一瞬间,两个人都十分惊喜。

    "怎么就你一个人?"

    "我把我爷儿甩掉了。"

    她情不自禁地咯咯笑,好像这也是她的胜利。"还疼么?"她望望他那蒙纱布的额头。

    "一见你就疼。"

    "为啥?"

    "我也知不道。"

    说着他们朝前走。

    "要是碰不上你,我今天就得饿肚子。"

    "我又莫钱给你买吃的。"

    "我有钱,但我不想一个人花。"

    "你爷儿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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