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情与欲的原野(3)-《原野藏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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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欣欣格拉,那儿开阔无边,那儿平静得出奇,那儿是珍贵药材的园地,那儿的美丽一如玛赛吉雅,纯洁、芬芳,明亮,那儿的淡绿浓雪是最原始也最漂亮的荒原的本色,那儿的赛马会依然在举行么?那儿的房子依然是六十七间么?热闹非凡的狗打架的场面,用马车从县城里拉来的日用百货和又黑又亮的糖块,小小的玛赛吉雅的身影,还有那个河边的洼地、那片白花花的骨殖,历历在目,永远难忘。

    问题就出在这白骨上。如果不是我经历了许多,我怎么会相信,宁静美丽的欣欣格拉会悉心保留那片白骨,以便让它作为那次屠杀事件的证明呢?我怎么会相信,那片白骨已经变成了一座山永远地横亘在了我和我的爱人之间呢?邢次屠杀发生在一九五零年的春天。其时马步芳已经飞向海外了。他的军队残部流窜在荒原。欣欣格拉的屠杀就是他们干的。他们那样干并不是因为生存受到了威胁,也就是说,居住在欣欣格拉的五百多户部落牧民还没有能力成为他们的敌手。只要部落拥有的,他们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包括女人。但屠杀还是发生了。这完全是依照马步芳军队的惯例,依照他们仇视其他民族的习惯而采取的行动。他们把部落中的所有人都驱赶到洼地,用刀砍,用枪扫,用火烧,然后就有了宁静,就有了一个我所见过的没有牧人居住的欣欣格拉,就有了今天。屠杀发生那阵,我姥爷的合盛奎商栈--我们的家,便是屠杀者的指挥部。我姥爷尽其所有供他们吃喝,并且还从部落里带来一个女人供那个叫作马不都的团长玩乐。

    是的,是这样。哇玉昆特告诉我的这些我其实很早就知道,自从那次在县城偷偷参加了我姥爷的斗争会后我就知道了。我相信姥爷是被迫的,相信那团长曾经用手枪顶着姥爷的腰说,去,拿吃的来,不然老子枪毙你;去,找个女人来,不然老子枪毙你。我姥爷带到家里来的那个女人最后也被屠杀了。是这样,这我也知道。但哇玉昆特还说了一件我不知道、我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他说,那女人来我家时怀里还抱着一个不足两岁的孩子。那孩子被我姥爷用两百块大洋从屠杀者手里买了条活命。他给她起了一个很美丽的藏族名字玛赛吉雅,然后交给膝下无儿无女的图而隆两口子抚养。而他哇玉昆特则是图尔隆在军队开拔后从屠杀现场捡回来的唯一一个幸存者。

    哇玉昆特,关于你和玛赛吉雅的身世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说,过去图而隆不让他对别人说。现在图而隆老了,觉得自己已经不久于人世了,便主动提起了往事。他要儿子感激他的收养之恩,要女儿感激昔日的合盛奎商栈的老板,因为如果他不肯花那两百块大洋,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她了。

    那么,我和玛赛吉雅的婚姻怎么办?图而隆说了没有?他一定说了,他是赞成的。可是,图而隆的赞成与不赞成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在遥远的荒原,他老了,他做不了年轻人的主。我现在面对的是对妹妹具有绝对影响的哇玉昆特。我必须挣扎一番。我要对他说,你代替不了玛赛吉雅,她已经是成年人了。她的意见、她的感情才是至关重要的。我要和她谈,要听她说。或者我要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决不让任何人把我的手松开,直到她说出那句让我满意的话:我嫁给你。我回身就跑,没跑几步就又停下了。我看到玛赛吉雅站在一棵离我们不远的枯树后面,脸朝着树杆已经泣不成声了。我走过去,望着她哭,我也哭了。

    雪大了,密集的雪花像一卷卷的布帘从空中铺泻而来。这白色,这城市的白色,这和荒原的白色一样纯净的白色,已经显得迫不及待了。迫不及待的覆盖便是她对我的爱情的最后的表述。随着她的身体的颤栗,枯枝上的积雪一团团地掉落着,有些掉进了她的脖子。真想给她擦去,真想那个县城的年月她让我帮她脱去衣服又让我给她擦雪粉的这害羞的一瞬。

    这一瞬永不再来了。当哇玉昆特要扶她回宿舍时,我说,你先回去,别伤心,我明天再来找你。我们好好谈谈。她摇了摇头,仿佛说,你别来。

    我还没有正式拥抱过她一次,还没有亲过她一次,我们的爱情,长达十多年,经历了许多个多雪的冬天的爱情,就结束了。结束的时候是冬天。

    从冬天开始的爱情,就应该在冬天结束。不,没有结束。因为冬天还会再来。一年又一年,一冬又一冬,我思念她,思念她的荒原,思念荒原上曾有过的那些情绪那些美好的风景。所有的风景都是我们的。我发现,思念是爱情的最高形式。以后,当我最需要爱的时候,我就思念了;当我对别人产生爱情的时候,那最美好的依然在思念中。

    第二天她没来上课。中午我去宿舍找她,和她同宿舍的人说,她走了,她哥哥也走了。他们是一大早就上路的,比太阳上路的时间还要早。不过今天没有太阳,白茫茫的雪路和雾沉沉的天际是他们走向故土的伴侣。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又觉得她只应该这样,否则就说明她心里没有如我一般的沉重。她走了,天空失去了豁亮,校园显得空荡荡的。雪花孤零零地飘来逸去,轻柔的粉末一再地扬起,北风无声地刮着。清寒的西宁仿佛一座被战争遗弃了的古堡。她把孤独留给我好让我解脱。我能解脱么?而对她来说,投身于她的荒原故土,便是最为妥贴的安慰。我的故土在哪里?在欣欣格拉?不,那儿没有我的痕迹,我的痕迹早已随风飘逝了。回顾中,那更清晰的、越来越清晰的,是那一片白花花的人骨,是五百多户藏民的灵魂集体飞升时的场面,是一个男孩子从血污中爬起来的身影。还有姥爷的大洋,女婴的哭声。母亲被杀死了,她哭了。她看到图而隆那张并不美好却十分善良的面孔正在雪光的映衬下朝她微笑。玛赛吉雅,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你到底是恨我姥爷,还是感激我姥爷?别忘了,我姥爷给你起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玛赛吉雅。就在那一刻,我姥爷也把这个名字深深镌刻在了我的心上。我的心便从此为你而跳了。

    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这么想。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我的第二个恋人。她说我如此痴心妄想一个藏民丫头简直是可笑之极。我顿时非常恼火,吼起来,你他妈才可笑。她看我火了,觉得更可笑,咯咯咯地爆出一串讨厌的笑声。我的自尊、我的最真实的感情受到了严重伤害。我愤怒地攥紧了拳头。可我拿她没办法。我们的关系已经很深很深了,我不得不容忍她。我只是很后悔,我为什么要认识她呢?

    认识她不久我就拥抱了她,就把我的嘴唇对准了她的嘴唇。她试图推开我但没有奏效,就任凭我发狂地亲她。那是在夏天,在西宁北川河边的黑刺林里。她穿得很薄,我只要贴近她就能感觉到她肌肤的弹性和温热。她固执地认为,只要我拥抱了她,只要我和她干了那事,她就是我的,我就是她的。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嘲笑我。而我却不以为然,我闭口不谈我们是否应该结婚的事,心想总有一天我会和她分手的。我思念我的玛赛吉雅。

    整个夏天我们都在黑刺林里幽会。我因此想到,夏天的爱情是不牢靠的,因此想到,情人之间婚前的性行为乃至拥抱、亲吻,都是可鄙而可耻的,都是为了撕裂原本十分美好的爱情。美好的事物一旦撕裂,那还有什么价值呢?而我和玛赛吉雅之间,从来没有撕裂过,只有连接,无休无止地连接。

    第二年,我们就不去黑刺林了。因为冬天--二月二十三号,那儿发生了枪杀,保皇派围攻造反派,不知为什么军队参加进来了。数百名造反派倒在血泊之中。黑刺林变得红艳一片。我们把幽会的地点改在东方红医院后面的杨树林里。那杨树是马步芳时期栽种的,粗硕高大,荫郁蔽日。离树林不远就是用玉石砌就的马步芳的周家泉公馆。那个地方不吉利,至少对爱情来说是这样。在不吉利的杨树林里,我告诉她,我曾经出卖过一个来我家避难的人。我现在一想起这事心里就闷闷的。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我最好写信去问问玛赛吉雅,她要是说对,那就一定是对的。她叫起来,只要是避难的,就不是好人,好人为什么要躲躲藏藏的?你的行为只能叫检举不能叫出卖。你好坏都分不清,还要去问一个藏民丫头。她知道什么?你呀,还是那句话,真可笑。我一听可笑这两个字就神经质地跳起来,骂道,你狗日的再说我可笑我就宰了你。她也怒目相视,说,你试试,你敢宰我,我就告你。我想,试试就试试,等着瞧。我们言归于好,我们又开始拥抱。那次,我把她压倒在草丛里,两手放在她的脖子上亲她。她开始喊叫着要我把手拿开,后来就使劲把我推开了。她爬起来,满脸通红地冲我嚷嚷,你这个坏蛋你想掐死我呀?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我的手是不由自主的。她听了更气,呜呜呜地哭起来。

    我们分手了。她说我不正常,说我骨子里潜伏着极其凶残的杀人欲望,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出来。假如我们结婚,她天天都得提心吊胆。对她的指责我默认了,心想不结婚就结束,这正是我的愿望。

    我们结束在夏天。西宁的夏天就像一小堆残败的火焰,一经微雨就熄灭了。只有冬天才是庞大的、长久的、旺盛的,才是一切生机包括爱情的摇篮。而且,当飞雪成为冬天的面貌时,冬天就变得格外粗犷强悍了。因为它强悍,所以微雨不到冬天来。

    我和玛赛吉雅的爱情还在继续,因为思念是永久的。一个男人的成熟的思念会像山影一样稳实可靠。爱情便因这思念而更加深广明亮了。

    也不知是下午还是傍晚,我回家去,母亲不在,门上有锁。我身上有钥匙,打开,进去,发现麻老魁麻爷爷也不在。你们都去干什么了?怎么都不来为我分忧?玛赛吉雅走了。母亲,知道么?为了我,她走了。她在学习班呆了不到一个月就走了。我伤感不已地躺到炕上去,我想睡觉,突然看到麻爷爷的帆布包就在我身边的被子夹缝里。我望着它,闭上了眼睛,睡不着,就又睁开了。如果这时或者在半个小时之内我母亲和麻爷爷回来:那件事情就不会发生。可是他们直到天黑才回来。母亲说,他们是去医院看病的,麻爷爷的心口这几天老是疼,有时疼得他整夜呻唤。母亲走进家门时显得很紧张。既要去医院看病,又要做到进出不被人看见,这种鬼鬼祟祟的事她是第一次经历。麻老魁的神情我不知道,因为我根本没正眼看他。他们回来后我就走了。我说我要回学校去。母亲感到很吃惊,怎么不吃饭就走了呢?

    她怎么会想到我这是去派出所呢?我怎么会想到我去派出所的结果是麻老魁的死亡呢?

    母亲吓坏了,发抖的声音比门外的风雪声还要剧烈。麻老魁倒显得比较坦然,当几个派出所的警察带着十多个街道上的基干民兵闯进我家时,他先是吃了一惊,继而重重地叹口气,似乎在说,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就认命吧。他在他们的呵斥声中面无表情地跟他们走了,既没有申辩,也没有向我母亲道别。他走时没忘记带上他那个帆布包。我躲在那些基干民兵的后面目睹了这一切,然后就悄无声息地回到学校去了。因为我不想让母亲看到我,不想让她知道麻老魁的被抓是由于我的告密。

    母亲,假如你知道这事与我有关,你会怎么想?这个问题一直悬而未决。我有时很想对母亲说出实话,可又觉得也许没有这个必要。母亲是知道麻老魁在欣欣格拉的所作所为的,她大概已经想通了,大概早就用恶有恶报的道理说服过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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