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角-《[清]皇子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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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波浩渺,        湖波荡漾。昭华一甩鱼竿,轻轻道:“皇上对汪贵人,了解多少?”

    “娇气。”皇上的语气里都是嫌弃,        还附带皱眉表示一二。

    昭华微笑:“确实娇气。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纳闷儿,        世界上怎么有这般灵气又娇气的人儿,还长得这般好看,要人一见忘俗,打心眼里怎么宠着也不够。”

    昭华笑着,        面容里透着回忆过去美好时光的安详,目光里透着思念。

    好似没有看见皇上听到这句话的震惊一般,她语气悠悠的,接着说道:“我师父和顾炎武先生等人要四处讲学抗清,汪家本不是大富大贵,已经因为这件事丢了好多人命和金钱,        生活已经是困难,汪家的女子们典卖首饰凑了五万两银子,送了来,        我师父心有所感,        亲自去汪家道谢,        顺便给汪家做一场法事,我也跟着……”

    当时呀,是春天,她跟在她祖母身边,        大约十三四岁,俏生生的一身鹅黄色裙子,头戴一朵黄色的牡丹花儿,        人像一朵芙蓉花亭亭玉立,歪着头瞅着我笑。我当时看呆住了,就觉得这个姐姐好生漂亮。她祖母说‘因为不能和哥哥们出门游学正闹着……’希望我多陪陪,讲一些外头的故事给听听……”

    她领着我去她的住处说话儿,给我看她的书籍,她的书法,她的屋子布置的好似男子书房,一点也不像女孩子的住处,她说,现在江南大家女子都不绣花了,要看书立传,说她二姑姑新进给姑父纳了一个妾室打理家务,好专心写剧本,谁也不许去打扰。

    我听着稀奇,问她为什么要纳妾?家务不是有管家打理吗?她说‘妹妹就是聪明,我三舅母没有孩子,我三舅舅要纳妾,三舅母就不给纳妾,说如何证明没有孩子是我的错儿,你纳妾,我也纳一个面首试试?’她的眼睛亮亮的,说她三舅舅不光没有生气,还恍然大悟地说‘自己错了……’发誓从此不再提纳妾的事情。”

    说到这里,昭华停了一下,面容凄然,声音里的思念痛苦再也无法遮掩。

    “我问她,你三舅舅和三舅母没有孩子,将来可怎么办?她说,她二婶婶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正烦恼怎么教养,她父亲做主,抱了一个女孩儿给三舅舅。又说她三舅舅的本家也过继了一个男孩儿给她三舅舅,这一下子儿女双全,三舅舅和三舅母每天开心合不上嘴……”

    我又问她,那你二姑姑家里怎么样了?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方压倒东风?她笑着促狭,说她祖母和父亲骂了她二姑姑,好好的良家女如何能这般买卖做妾的,硬是给银子另嫁人做正头娘子了。她还有模有样地烦恼说‘你说为什么家务要女子来做呀,我二姑夫打理家务,别人都笑话二姑夫,二姑姑没有办法,哭着去求了宗族求了一个老嬷嬷住在家里打理家务,教养孩子。’我告诉她,世间分阴阳,男女又分工,男主外,女主内。她就说‘那是别人说的,孔夫子还说要因地制宜,因材施教,哪里就能够一刀切掉那’……”

    昭华抬手,试了试眼角的泪水,强忍着心头翻涌激荡的情绪。

    皇上沉默,握着鱼竿的手松了,思念又痛惜地望着湖面上抓不住摸不着的风景。

    昭华哭道:“皇上,她除了是一个大家闺秀之外,她还是一个人,一个心里有自我追求的人。她才思敏捷,恃才傲物却也最是惜物简朴,家里人宠着她,给她最好的一切,她也知道,每每打扮的漂亮孝顺一家人。没有外人的时候,最是喜欢捧着一卷书,临着一个大家字帖,在窗边一坐就是一天,唯有一炉香为伴。我给她讲海外的风景,讲我师父杀了一个汉家贪官,割了一个满洲圈地老爷的脑袋,她咯咯笑着不停,说‘果然这人不分哪里的,有好有坏……’她问我的名字,我说师父给我取法号‘仁心’,没有名字。她看着我好一会儿,击掌道:“妹妹不光有闺阁女子的秀气,也有外头男子们的林下之风,就叫‘昭华’。”

    良久良久,皇上狠狠地一闭眼,合上那滴眼泪,却是湿了睫毛。

    昭华沉默着,好一会儿缓过来了,语气也柔和下来。

    “皇上,江南经过阳明心学的洗礼,再也回不到过去理学统一人思想的时候。李清照写‘至今思项羽’,她的祖母也诗‘至今思红玉’,她们认为,身为女子不需要去祈求老天爷赏赐一个‘项羽’,自己做该做的事情。她的祖母当年听说钱塘蕉园诗社的名声,特意来下聘,大力支持她的母亲在南京办诗社,家境再困难,也操办的好好的。她父亲因为担心老人家年龄大了孤单,要她打小长在老人家身边,耳濡目染的,最是一个视功名利禄钱财如云烟的人。她想找一个知心人,……和戴家退婚,不是为了外室生了孩子,而是因为戴家公子不知道尊重人,她太傲气,也太清醒……”昭华的眼泪忍不住,泪流满脸。“可她到底是感动于皇上的一番心意,皇上是大清的皇帝,皇上给予她那样特殊的对待,天底下哪个女子能不动心那?”

    可她终究是自己,不是这虚虚实实的“特殊的对待”,就忘记自我的人。

    皇上明白,一颗心坠到谷底,冰寒冰寒。

    昭华更明白,心痛于汪贵人的高贵不染尘埃,也心痛于她的遭遇。

    昭华脸上有泪,她也没擦,哭道:“我也知道她的小性子不好,人都说‘女子不读书不识字才好,闭着眼睛才好过日子’,可能这话有道理。清军到了苏州城,苏州几大家族带着人在城头打仗,自己家里的老弱妇孺叫奴仆们、别有用心的人家,杀了一个精光。这事情怎么论断?先皇做了皇帝,不少汉人主动剃头投降,摄政王要给所有的汉人剃头,多铎亲王反对说,主动剃头的都是小人,我们大清不要小人。就连吴三桂都说,各家衣冠有别,有容乃大。可是那个汉官孙之獬,就能上书说不剃头这大清就是大元啊,人心思汉,汉人人口多,大清不到一百年就亡了。……汉人剃了头,商人们疯狂大笑说‘你们天天说是我们资助大清军队卖国卖了祖宗,你们读书人自己阉了自己,断了根儿。’更有那些之前的奴仆们说‘以后不要说是我们拖了后腿,看看你们这些读书人做的事情。’我师父也说,世道如此,世情如此,徒奈何?男子在外头,女子在家里,哪个又容易了?是啊,人人都说人情练达即文章,功名利禄少不了,她如何又不明白着?可是她忍不了啊,她怎么会为了一个男子对付另外一个女子那?她求的是那个男子的真心,知己情意,不是卑微屈膝地隐忍耍心机。她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光明正大地付出,付出后不被珍惜和尊重,一刀两断。”

    这是一个真正地被富养着长大的女子才有的认知和做派。从小缺爱的人,不分男女,一般都感情匮乏,被生活折磨着失去自爱或爱人的能力。只有从小被宠着的人才有富余的感情、真挚的誓言,大胆地给予其他人。而给予之后那,你不珍惜我就收回来,我也不自怨自艾的。

    当然也更不会委曲求全的。

    他们自己有着丰富的精神世界,读书写大字,游玩会友写诗词,对于物质方面就不看成人生第一位重要。世事艰难也知道,人情世故也明白,可以说打小的生活环境,这样的人比谁都明白着,可就是不能弯了腰,低了头。

    皇上已经猜到,昭华要说的真相之一:汪贵人自己不想再继续生活在宫里了,在苏州见到昭华装扮的点心婆子,认了出来,却没有告诉皇上。

    皇上的眼睛红了,眼前的湖光山色朦胧昏暗,宛若汪贵人憔悴的眼泪。

    皇上问:“她是怎么去世的?”

    “我不知道……”昭华反而平静下来,声音低哑,目光涣散没有焦距,手上机械地从鱼钩上解下来一条小鱼,木然地穿着鱼饵。

    “她有了十九阿哥,自然想好好活着养着十九阿哥。在苏州行馆里,我和她、还有扮成奶嬷嬷的玉手神偷,一起商议怎么带着她和十九阿哥趁乱离开。玉手神偷一心要绑架她威胁皇上,放不下心里的情郎。她说‘你傻了,你的情郎要是心里有你,就不会做这样要你担心的事情,你这心意注定落空了,你绑着我也没用的,皇上比你的情郎更甚之,他们都是一心要争功名权势的,哪里会为了我一个小女子停手?’玉手神偷哭了几次,要她说了几次,慢慢地听了她的话,更不想自己的女儿将来也深陷其中,成为一枚棋子,就答应帮忙。……可是,陈总舵主他们早有安排,他们认为,十九阿哥生有异象,长得一看就是有福气的王者之相,应该抢过来当一个名头,皇家和汪家的孩子,既能拉拢江南人,又能要满洲人接纳……他们早就做了布置。”

    “昆仑二老不知道为什么会帮他们,大火起来,我们准备要离开的时候,昆仑二老出现了,恰好侍卫们宫人们叫玉手神偷下了药昏迷了,他们两个老不死的,动手就要抢十九阿哥,她拼命护着,后背挨了一刀,我要保护她,她只哭着说‘你带着孩子离开,以后你就是他的娘亲。’”

    昭华哭得不能自已。

    皇上的心痛的直不起来腰,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压制而扭曲变形,可是帝王的骄傲要他不能哭出来。

    昭华哭得拿不住手里的鱼竿,双手握成拳,胸腔里翻涌着不知名的愤怒,复杂的情感,痛苦压抑,一转头,对着皇上嘶声哭喊着:“皇上,她一辈子都因为一双小脚遗憾,不能跟着哥哥们出门游学,不能跑不能跳,最后因为担心成为拖累,自己抱着敌人的大腿,要我抱着孩子先走。皇上,我不知道她怎么死的,我离开的时候,她浑身是血,已经快死了!”

    昭华双手抱头,口中发出压抑的呜咽,面对皇上的龙脸愤怒地嘶吼着:“她死了!玉手神偷也死了!玉手神偷说她给侍卫们宫人们解了迷药,可是昆仑二老的功力太强了,她在侍卫们和宫人们拼命掩护下逃了出去,却遭到无数追杀。我带着孩子一直跑,也遭到了围杀,我受了伤,孩子很懂事,一开始哭着要娘,后来就不哭不闹的,要我这一颗心更疼。可我带着他,能跑到哪里去那?在天地会的围堵下,玉手神偷为了要我先走拼命拦着,被抓了回去。”昭华咬着牙,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破了流血,眼里有着仇恨的光芒,面容坚定凌厉。

    “我要去救玉手神偷!我已经没有能力养着孩子,只能将他放在紫金山,给玄灵道长养着。我去天地会总坛救玉手神偷,中了埋伏,玉手神偷将自己的功力传给小女孩,当着陈总舵主的面自尽身亡,如此这般,我才能抱着小女孩跑出来!”她仰了仰头,眼泪倒流进肚子里,掏出来手帕轻轻地擦着脸上的泪水。

    “皇上,您为什么要知道真相那?徐家三兄弟一定告诉过您,不要去追查。您又怎么知道,我说的就是真相?知情人都死了,玉手神偷赴死之前,没有说一个字,就我这一张嘴,哪还有什么真相?”她脸上有一抹坚强的笑,眼睛已经泪水洗过,更是明亮耀眼。她问皇上:“皇上如此耿耿于怀,心里早有了自己的答案了,不过不甘心罢了,我说什么,又重要吗?”

    皇上的身体抖得厉害,口中吐出一口鲜血,人已经没有了生志的样子。

    昭华从荷包里掏出来一粒药丸子,撬开皇上的嘴巴,强硬地给皇上服下去,说道:“皇上这些天情绪都压在心里不得疏散,于身体有大害,这口血吐出来也好。”听着皇上心碎哀痛的咳嗽声,又说道:“皇上也别怪汪家姐姐,也不用伤心,她就是这样一个无情的人。当然,她要离开也要有勇气。她和皇上在一起十六年也有了感情,如果不是因为十九阿哥,也不会想要离开。”

    皇上掏手帕擦擦嘴,心口因为那颗药丸子暖暖的,面上也有了血色,好一会儿,他重新坐稳了身体,找回来自己的声音。

    “你说清楚,和十九阿哥有什么关系?十九阿哥是皇阿哥,养在宫里不是正理?”皇上不明白,哪有做母亲的有了孩子后要抱着孩子离开父亲的,更何况,这个父亲是皇上!

    可是昭华回答道:“世人眼里的荣华富贵,她都没有看在眼里,她认为,她的孩子必然也是一样的,将来做了亲王又怎么样?若不离开这个皇宫,一辈子被困在京城,哪怕做个亲王,不过是一头肥猪罢了。”

    皇上这么一刻,是真的恨汪孝宸的无情的。

    “朕那样对她,她的一颗心是铁石做的,捂不热的。”

    昭华却冷笑:“皇上,汪家姐姐是骄傲无情的,可皇上的真心又在哪里?赫舍里皇后是皇上的初恋,放置在佛龛里永远顶礼膜拜。钮钴禄皇后是伙伴,现实中可以交予后背的夫妻。佟佳皇后是皇上的热恋,俗世里浓情蜜意红绡帐暖,汪家姐姐对于皇上来说是什么?她能不管不顾汪家和戴家的世交之情,两家的名声,硬退了亲事。她就是这样纯粹孤高的人,皇上喜欢的,不就是这样的她吗?”

    皇上怒的面色青白交错,牙关紧咬说不出来一个字。昭华却不放过他,目光刀子一般,咄咄逼人地追着问。

    “皇上认为,她在这后宫里,随着皇上对理学的追捧,在人前做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对这后宫争斗装聋作哑的,甚至对几次三番陷害她的宫妃们交好着,十六年了,还不够吗?”

    皇上听了这句话更怒:“朕对汪贵人的恩宠,在汪贵人心里,都是隐忍吗!”

    “皇上以为那!”昭华不再掩饰她的恨意!她对皇上是怨恨的,她的孝宸姐姐,居然没有十里红妆出嫁而是进了宫,做了一个贵人,她每每想起就恨得克制不住理智,恨不得对皇上一掌打出去。她正面对着皇上,一字一顿箭矢一般清晰有力地射向皇上的心脏。

    “皇上,她是一个母亲!她自己可以忍着这样的生活,却不能要自己的孩子忍着长大,她不能要她的孩子养在别的女人面前,喊别人叫娘,而她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她更不能要她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娘地位卑微地给其他女人行礼,从小就弯了脊梁骨!”

    “一派胡言!”皇上大怒,面目狰狞。“他是朕的儿子,天生的尊贵!”

    皇上扔了鱼竿,撕掉了他温和的面具。

    昭华却丝毫不惧,目视皇上的怒火坦然道:“皇上你敢说,你的儿子们,都是一样的自信吗?你的十阿哥甘心做一个吃喝的吉祥物,你的九阿哥被你天天贬低不务正业,你的八阿哥一心要出人头地不择手段,为了隐忍不惜拿皇权和大臣们交易……皇上,你怎知道,十九阿哥这个满汉的孩子养在宫里,不会变成大唐的‘李恪’?皇上,你对儿子们之间的争斗知道的最清楚。朝堂上的满汉争斗,君臣争斗,清官贪官的争斗……哪一样不是牵扯到后宫?”

    皇上站起来,手指着她,抖得厉害。

    皇上无法相信,猩红着眼睛问:“朕不信,她会有抱着孩子离开的愚蠢想法!这普天之下她带着孩子能去哪里?”

    昭华也站了起来。她望着震怒的皇上好一会儿,她平静下来,释然一笑。

    “皇上,她早已经心存死志。她的目的只是要逃出去这皇宫,只要能不牵扯到皇上的名誉和汪家人,她纵使身死了又如何?有了十九阿哥,是个意外,为了十九阿哥,她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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