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七章 木人哑语-《剑来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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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不过练剑习武,挣钱修行,读书求学,都不可懈怠就是了。

    陈平安睁开眼,暂时还是没有发现那条夜航船的踪迹。

    身边三个,大概是在自家地盘的缘故,纳兰先秀都已经捻出绣袋,换了些旱烟,她性子冷清,不太喜欢说话,其余两个,比较言语无忌,尤其是那少女姿容的鬼魅,好像对曹慈、傅噤、许白这些年轻俊彦,都特别感兴趣,与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聊得特别不见外,小姑娘觉得曹慈更好看些,被她称呼为飞翠姐姐的,却说傅噤更好,因为这位白帝城的城主首徒,是位剑修嘛,比起耍拳脚功夫的,风流气度,肯定要天然胜过一筹。

    那个小姑娘就瞥了眼那个青衫剑修,觉得身边这位,好像就不咋的。

    陈平安只是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

    不曾想聊着聊着,那个飞翠就聊到了那场文庙问拳。原来才几天功夫,这个消息就从文庙传到了山海宗。

    天下事纷纷杂杂多如牛毛,可是总会有那么几件事,会被人津津乐道。就像某些人,会鹤立鸡群,有些事,会眼目一新。

    小姑娘好像有些闷闷不乐,原本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她,突然就不说话了。

    大概是在为曹慈打抱不平?觉得那个什么隐官不讲江湖道义,打了曹慈的脸?

    飞翠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转头与那闷葫芦的男子主动说道:“你是剑修,最少仙人吧?眼光肯定不差。那么你觉得那场问拳,如果双方分生死,结果如何?”

    陈平安笑道:“我不太懂止境武夫的门道,所以不好妄下结论。不过我猜测,只要与曹慈问拳,不论是分胜负还是分生死,至多一手之数,此外浩然天下,所有武夫,十成十会输,不会有任何悬念。”

    而一手之数当中,有裴杯,宋长镜,张条霞,李二。

    原本病恹恹的小姑娘一挑眉毛,听到这番公道话,她重新开心起来,摇头晃脑,神采飞扬说道:“什么隐官,什么青衫剑仙,那么差的脾气,这家伙太欠收拾呢,如果换成我是九真仙馆的仙人云杪,呵,如何再换成郑居中,呵呵。如果那家伙敢站在我身边,呵呵呵。”

    坐着一旁的陈平安轻轻点头,表示附和,很赞同小姑娘的看法了。

    一直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此人的小姑娘,伸出大拇指,“这位剑仙,说话中听,眼光极好,模样……还行,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陈平安笑容和煦,轻轻点头。

    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小姑娘的山中精怪出身。

    小姑娘随口问道:“你是在等渡船,要去哪儿?”

    陈平安说道:“去北俱芦洲。”

    小姑娘哦了一声,老气横秋道:“你家乡是北俱芦洲啊,好地方,难怪难怪,那边剑修多嘛。不过我家乡是宝瓶洲,以后带你耍去。”

    陈平安愣了一下,只是没有多问。

    这个修为境界不高的小姑娘,怎么跨洲来到的中土神洲,好像在山海宗这边还地位不低?

    虽然不知其中缘由,不过陈平安对山海宗印象更好几分。

    纳兰先秀用旱烟杆敲了敲石崖,再从袋子里边捻出些烟叶,抬头瞥了眼天幕,她怔怔出神。

    她回过神,笑问道:“也喜欢抽旱烟?”

    陈平安摇摇头,“不曾抽过。”

    她笑道:“其实比酒鬼喝酒,更有意思些。”

    陈平安笑了笑,没搭话。

    除了青神山那些竹子,会跟随玄密王朝的那条跨洲渡船风鸢一起去往落魄山,这次文庙议事,陈平安可谓满载而归。

    九嶷山神赠送的那盆菖蒲,还有烟支山女子山君赠送的那只折纸乌衣燕子,都被先生搬出先生的架子,给了陈平安。

    至于那盒脂粉,陈平安倒是收得毫不犹豫,格外心安理得,不然先生是给左右师兄?还是给君倩师兄啊?

    暴殄天物,根本没必要嘛。

    陈平安当时就收了这三样。

    其余的,陈平安都没收,不管先生怎么劝,只是不答应。

    理由很充分,先生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再传弟子,总得有点自己的家当,先生总这么两袖清风,怎么行。

    可是临别之际,先生还是将刘财神不小心落下的那件咫尺物,给了关门弟子,说这玩意儿,以后落魄山是要做大买卖的,肯定用得着,反正只要落魄山挣了钱,就等于是文圣一脉挣了钱。

    与此同时,老秀才还笑着从袖子里边摸出两只卷轴。让陈平安猜猜看。

    其实陈平安不用猜,知道必然是苏子和柳七两位前辈的手笔。

    陈平安觉得自己有个不错的习惯,就是听得进去劝。

    比如很快就将火龙真人的那番言语听进去了,做生意,脸皮薄了,真不成事。

    老人说的老话,年轻人得听,听了还得去做。

    于是陈平安听说仙人云杪尚未离开鳌头山,立即给这位不打不相识的九真仙馆馆主,寄去密信一封。

    仙人云杪,很快就悄悄回信一封,将某物寄来功德林。

    是那支半仙兵品秩的白玉灵芝。

    云杪如此割肉,非但不心疼,反而心甘情愿,而且如释重负。

    云杪对这位白帝城城主的敬畏之心,已经夸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郑居中的行为举止,实在是匪夷所思,竟然能够瞒天过海,其中一副分身,一步步成为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这就说得通了,为何一个外乡人,年纪轻轻的,就可以成为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并且活着返回浩然天下。

    难道这是郑居中与绣虎崔瀺,与文圣老秀才,与中土文庙的一桩天大买卖?!

    此棋局的先手,莫不是当年的彩云局?

    瞧瞧,这一记棋盘先手,都已经故意让天下皆知,可是结果如何?还不是成功瞒过了数座天下的所有修士?

    云杪在秘密往功德林送出那件白玉灵芝后,这位仙人发自肺腑地走到庭院中,然后朝那泮水县城方向,心中念念有词,作揖长拜,久久不起。

    陈平安当然没有见到那一幕,却能够大致想象出那位云杪仙人的心境。

    一支价值连城的白玉灵芝,篆刻有两行铭文,寓意极佳。

    千年莹澈无瑕之人,百世芝兰幽香之家。

    得了这件半仙兵,那么鹦鹉洲包袱斋那边的开销,加上从青神山购买竹子的赊账,就都回本了。

    极远处的大海之上,有一道璀璨剑光升空而起。

    陈平安抬头望去。

    纳兰先秀眯起眼,再转头看了眼那个年轻男人,她知道此人身份了。

    ————

    问津渡那边,一袭粉红道袍落在一条刚刚启程的渡船上,柳赤诚随手丢出一颗谷雨钱给那渡船管事,来为桃亭道友送行。

    结果在船舱屋内,瞧见了个骨瘦如柴的老瞎子,原本要与桃亭好好喝一顿的柳赤诚,就只是与桃亭打了声招呼,来去匆匆。

    一个连郭藕汀都敢随便揍的,柳赤诚掂量一番,惹不起,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师兄已经不在泮水县城。

    屋内,老瞎子和李槐坐着,嫩道人站着,不敢喘大气,桌上还有那盆景,“山巅”站着个城南老树精。

    老瞎子问道:“李槐,你想不想有个手脚伶俐的随侍婢女,我可以去蛮荒天下帮你抓个回来。”

    李槐翻了个白眼,都懒得搭理老瞎子。

    老瞎子习以为常了,转过头,那个树精刚刚自称见过一位道号纯阳的古剑仙,后者出身道门剑仙一脉,与自己请教过剑术,随便指点一番,后者的境界就上去了。

    老瞎子问道:“口气这么大,你喝西北风长大的?”

    老树精一听就不乐意了,双手叉腰,大声问道:“李槐,这家伙谁啊,口气这么冲?”

    李槐笑嘻嘻道:“我的大半个师父,还不知道名字。”

    老树精沉吟不语,看那嫩道人,道行不浅的样子,都能与柳道醇称兄道弟,没个玉璞境说不过去,既然嫩道人是李槐的扈从,那么眼前这个老瞎子,是李槐的师父,一个仙人境,多半跑不掉,如果是在包袱斋里边,什么仙人,不算事儿,今儿落魄了,必须寄人篱下,还是要审时度势几分,所以就没与那个喜欢满嘴喷粪的老瞎子掰扯什么。

    老瞎子转头,面对那桃亭那条飞升境,“浩然嫩道人?响当当的名号,怎么听着有点浩然白也、符箓于仙的意思?”

    黄衣老者一脸干笑,“是来浩然天下的游历路上,公子帮忙取的道号,我这不是担心没个绰号傍身,陪着公子出门在外,容易害得自家公子给外人瞧不起嘛。”

    老瞎子笑呵呵,一招手,桃亭被猛然一拽过去,只得弯着腰,歪着脑袋,脑袋被那五指如钩抓住,乖乖保持这么个滑稽姿势,桃亭是根本不敢躲。

    手指下,咯嘣脆。

    桃亭都没敢出声。

    那个老树精看得打了个激灵,赶紧转头不敢看,只是又听得毛骨悚然。

    这个老瞎子,不是善茬啊。

    李槐赶紧起身,一巴掌拍在老瞎子的胳膊上边,“行了行了,你别总这么欺负老嫩,在家关起门来就算了,在外边,好歹给老嫩留点面子。”

    老瞎子松开手,一巴掌摔在桃亭侧脸上,打得后者砰然倒地,以心声道:“以后再这么只顾自己逞威风,给李槐带来诸多意外,一巴掌拍死你。”

    不过明面上,老瞎子从袖子里摸出一本泛黄书籍,随手丢在桃亭身上,“一路护道,没有功劳,只有苦劳,这是上半部炼山诀,下半部,以后再说。”

    桃亭双手捧住书籍,双眼赤红,激动万分。

    作为蛮荒天下的撵山老祖,驱山徙山不用多说,不比那袁首差太多,唯独之后的炼山一道,要比那个袁首逊色多矣。不然那个王座位置,就该轮到桃亭来坐了,什么袁首,得一声桃亭老哥。而不是两次在十万大山边缘偷偷晃悠,找机会就会吃了自己。

    桃亭为啥愿意给老瞎子当看门狗,还不是奔着这部炼山诀去的?

    李槐一拍桌子,问道:“当贤人这么个事,是不是你的意思?!”

    嫩道人刚得了天大便宜,觉得屋内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这要是打起来,最后遭罪的,铁定是他,绝不会是李大爷,所以开始挪步。

    老瞎子点点头。

    不曾想李槐眉开眼笑,绕到老瞎子身后,给老瞎子揉肩敲背,小声道:“此次一回,下不为例。”

    这次返乡回家,爹娘和李柳,要是知道了这么个事,还不得笑开了花?

    再说了,还有那个没见过面的姐夫,听说是北俱芦洲的书香门第出身,那么总不能让姐姐嫁过门去,给婆家人看低了一眼。如今有个了当书院贤人的弟弟,多少可以说话硬气几分。

    李槐提醒道:“说好了啊?君子什么的,别来了,千万别乱来,不然我跟你急,那咱俩的大半个师徒情分,可就要淡了。”

    老瞎子还是点头。

    君子头衔,算个屁,到时候让文庙直接给个书院山长。不过看李槐这孩子的脾气,好像一直不太喜欢出头,若是山长太惹眼,副山长刚好。

    当师父的,给徒弟什么东西,竟然还得小心掂量,仔细思量。最后收不收,得看徒弟心情?

    老瞎子和李槐这对师徒,确实不多见。

    李槐坐回原位,继续翻看一本江湖演义小说,突然抬起头,对老瞎子笑道:“刚刚在书上瞧见个说法,老树着花无丑枝。师父你年轻那会儿,模样应该不差吧?”

    老瞎子笑着点头,“不差的,当年陈清都、龙君几个,一直嫉妒此事。”

    嫩道人看着一张老脸开花的老瞎子。

    老瞎子是最不喜欢翻老黄历的一个人。

    但是在李槐这边,竟然都愿意聊这些了。

    那个老树精颤声问道:“你是那位?”

    老瞎子问道:“哪位?”

    老树精擦了擦额头汗水,不敢说话了。

    老瞎子起身道:“以后的求学间隙,有空去十万大山那边。”

    李槐跟着起身,说等会儿,从书箱里边拿出一个包裹,递给老瞎子,笑道:“都是些杂书,回了那边,当是个消遣。”

    老瞎子收入袖中,一步跨出,重返蛮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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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三更时分,老舟子顾清崧,鬼鬼祟祟走夜路,一路隐藏踪迹,摸到了功德林,与那经生熹平好说歹说,才让对方答应帮忙通报一声。

    有求于人,顾清崧才如此好说话,不然你熹平一个等于是从石头里边蹦出来的,与你废话个什么。靠山是文庙又如何,是至圣先师又如何,咱俩不还都算是读书人,谁高一头谁矮一头了?

    顾清崧总算见着了陈平安。

    陈平安抱拳道:“顾前辈。”

    顾清崧摆摆手,“别瞎讲究这些辈分,有的没的,矫情不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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